向江南折过花

“徐州和南京又整活了。”

一直在关注苏超的匠仔在群里分享视频,两地文旅隔空PK,搞出了全国联欢的阵仗。但我看得稀里糊涂的,为啥南京是只鸭子?

“也许是南京盐水鸭、烤鸭太出名了,不是说没有一只鸭子能活着走出南京城嘛,”老板放下手中书本,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我们晚饭叫个老鸭燉萝卜的外卖怎么样?”

“我是没问题,怎么突然提到萝卜了?”我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来。

“还不是葛亮,在书里说南京人是‘萝卜’,”老板递给我一本《小山河》,“说南京人很‘萝卜’,意思是说‘木讷,无城府和缺世故’,当然往好了说,就是‘敦重质厚’。”

“额,还真有人说代表南京的不是什么花,而是大萝卜啊,”我不禁莞尔,互联网上南京的名梗很多,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桩故事,“这本书好看吗?”

“我其实不太喜欢这本书,感觉不对胃口,”老板很诚实地说,“但或许你会喜欢,这本书谈了南京、香港、上海好几个城市,葛亮秉持着‘多走走,多看看,多想想’的心态,试图从旧的东西里,看出新的来,从新的东西里,看出旧的来。但很多他自以为有趣的事情,我读了却未必觉得有趣,当然这只是审美偏好上的差别了。”

“哦?愿闻其详。”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读过的《抗战时代生活史》,这本书还有一部前传叫《银元时代生活史》。”老板想要出题考我,幸好我还记得这本书:“作者是中医师陈存仁,讲的是他在民国时期的见闻。”

“当初共读时,我就留意到陈存仁讲述的关于褚民谊、黄警顽和张元济的故事可能不实。后来我查《张元济的生平与事业》,提到1926年时,张元济已经从商务印书馆的监理岗位上退休,而褚民谊到上海是在1927年之后,”老板解释说,“张元济当时的精力大多用在四部丛刊和百衲本二十四史上,虽然在商务偶遇褚民谊和黄警顽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但已经退休的张元济,怎么可能一句话就停掉黄警顽的职务呢?

还有陈存仁和章太炎的关系。陈存仁为研读古医书曾拜章太炎为师,在《银元时代生活史》中也专辟章节,记录了这位国学泰斗的日常逸事。比如章太炎坐人力车,却说不出自己家住哪里的趣事。但问题是,陈存仁的记述,许多都不甚可靠。包括章太炎后人在内的不少人都指出,陈存仁陪同章太炎游历杭州的一段情节,可能为陈氏虚构,并非事实。

既如此,葛亮在文章中旁征博引,对陈存仁的著述赞誉有加,虽不至于让人发笑,但多少让我心里有些膈应。如果说陈存仁是在不经意间炫耀他的交游广阔,那么葛亮从钱钟书、卡莱尔、胡适、列斐伏尔等人一一讲述下来,也给我一种刻意展示自己阅读广博的错觉。当然,葛亮这一篇文章也没那么糟糕,只是我实在觉得,他对陈存仁这本书有过誉之嫌。”

“那有没有你觉得还可以读一读的,我看看符不符合我的口味?”听老板这么一说,我对这本书的兴趣也小了很多,不过“烂船也有三寸钉”,说不定书里有好东西呢。
 

“里面有讲张爱玲的几篇,可以与之前我们读的黄心村那本《成为张爱玲》结合起来看,”老板指给我看书里的段落,“张爱玲自称,‘港大文科二年级有两个奖学金被我一个人独得,学费膳宿费全免,还有希望毕业后免费送到牛津大学读博士’。既有此言,那《小团圆》里盛九莉得到安竹斯先生‘私人奖学金’的事,应该不会发生在张爱玲身上。我搜了一下,这句话的背景是在1944年,半年后就发生了珍珠港事变,香港也在那时沦陷了。”

的确,就算《小团圆》是自传性质的小说,和现实终究是不一样的,不过张爱玲身为学霸,写《小团圆》中盛九莉惧怕考试,也是毫无窒碍。不过,张爱玲考试成绩固然优秀,但她的运气却并不好。比如她在1938年参加伦敦大学的入学考试,考了远东地区第一名,但因欧战爆发,只好以此成绩转读香港大学。

“不过我也看到一种说法,张爱玲对于钱,更多地是想要在经济上摆脱对母亲的依赖,”老板想了想又说,“也许私人奖学金只是小说里的虚构,但通过奖学金能减轻母亲的负担,也就是摆脱对母亲经济上的依赖,却是现实在小说中的投射。后来张爱玲与好友炎樱回到上海,她‘半工半读体力不支,入不敷出又相差过远,随即辍学,卖文为生’。为了赚钱,她还给鸳鸯蝴蝶派的杂志写过文章呢。”

“真的吗?”我有些不敢相信,张爱玲的文章,似乎和这一通俗文学的代名词不太搭啊。

“其实沦陷期间,上海第一个刊登张爱玲小说的,就是周瘦鹃的《紫罗兰》,”老板为我翻到书中段落,“张爱玲也曾到周瘦鹃家里做客,说自己和母亲都是周的忠实读者,但发表了两篇《沉香屑》后,张爱玲就再也没有为《紫罗兰》写过稿子了。”

“这还真是神奇,说起来这算张爱玲出道的刊物了吧,”我继续翻阅下去,没想到后面还有更加劲爆的,“刘半农也是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家啊,看不出看不出。”

“其实刘半农写过侦探小说的,华斯比还整理过刘半农侦探小说集,”老板笑着说,“现代文学史上刘半农声名赫赫,但其实他也有孩子气的一面,陈存仁在书中提到他在拿了法国的博士文凭后,就去挑战章太炎,自然铩羽而归。

当然,陈存仁的说法未必可信,但刘半农确实在缺钱的时候一边做翻译,一边为鸳鸯蝴蝶派的刊物写稿子。值得一提的是,刘半农除了翻译狄更斯、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高尔基等文学大家外,也翻译过《福尔摩斯侦探集》,说明他其实并不排斥通俗文学,更不要说他自己也写侦探小说了。”

“说得我好想读刘半农的侦探小说了,”我怂恿老板,“下回我们一起读吧。”

“就怕你读了可能会失望,我之前读过《叶黄夫妇探案集》,大部分篇章都无甚可取之处,”老板挠挠头,“如果有机会读到刘半农翻译的福尔摩斯,我倒是很有兴趣的。说起来,葛亮书里也写到了翻译,其中张若谷先生翻译《德伯家的苔丝》非常有意思。”

“真的?”我好奇地认真读起来,原来张若谷先生翻译时,将小说中的“威塞克斯”方言,用了家乡的山东话来对应。

比如原文里的“I felt inclined to sink into the ground with shame!”,张先生的翻译就是“那阵儿把俺臊的,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无怪乎葛亮说“苔丝之所以在我心目中,至今仍是个有声有色情绪饱满的乡下妞”。

这种翻译我觉得有些尴尬,但葛亮却颇为欣赏,言称“入乡随俗”“神来之笔”,还举出了其他研究者的观点:“多塞特郡方言最大的特点就是发音时舌头的部位很特别,比如旁流音L,卷舌音R较多,通俗点说就是有点‘大舌头’,这恰与山东话卷舌的发音方法相对应”,甚至还搬出了章学诚来撑场子:“记言之文,则非作者之言也,为文为质,期于适如其人之言。

作为如今动笔已少的前翻译,我还是不太适应那种俗词俚语的风格,相对来说,夏目漱石那种含蓄而雅致的翻译风格,倒是深得我心。想到这里,我看了一眼窗户外,转而看向老板。

“今夜月色真美。”

“风也温柔。”

他轻轻地抚上我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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