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愚总是读书人
“国庆节要不要去哪里玩?”
之前我们读《唐诗里的十八场旅行》,还兴致勃勃地构思了包括滕王阁、天姥山在内的唐诗之旅,结果硬生生地被盛夏的高温给逼成了躺尸之旅。最近总算天凉快了些,被空调拯救了一个夏天的我,又蠢蠢欲动地构思起旅游计划来,甚至心里还盘算着,如果旅行也OK的话,就可以考虑下一步和老板结婚领证的事了。
“我有个地方倒是一直很想去,但又没那么想去,”坐在电脑前盘账的老板侧过身子问我,“你知道神保町吗?”
这我当然是知道的,旧书业不能没有神保町,就像西方不能没有耶路撒冷。大概从明治年间起,神保町逐渐集聚了一大批古书店,可谓书肆林立,文风鼎盛。而国人赴日访书,神保町可谓必打卡之地。只是,为什么老板既想去,又不想去呢?

“就像北京琉璃厂、英国的查令十字街那样,神保町的很多古书店都因为店主年事已高,要么交给下一代后转型,要么就干脆关门大吉。那些在历史长河里颇有盛名的古书店,终究不可避免地消逝在历史之中,”老板不无伤感地说,“尹敏志这本写于2016年的《东京蠹余录》,就提到不少古书店在时代浪潮之中的艰难生存,如今又过去了将近十年,值得一去的古书店可能就更少了。”
那还不赶紧准备去……我正想这么问,突然发现一个有趣的点,“我记得你之前写文章,结集的名字就叫‘蠹余录’诶。”
“厚颜一点说,就是‘英雄所见略同’吧。但其实我和作者可能都只是自称‘蠹鱼’,实际上是将‘读余’的所思所感整理成文,说到底大家都是‘痴愚的爱书人’罢了,”老板把书递给我,“这本书其实融作者的访书记和各家书店的历史于一体,相比李小龙的《书舶录》,故事性更强,也更好读一些。其中还有关于周氏兄弟翻译的故事哦。”
“那我可要好好读。”作为翻译选手,我对作为翻译家的周氏兄弟也是非常崇敬的。

新文学“外援”丸善
“尹敏志先生书中有一句很有分量的话,‘若没有丸善株式会社这一日本“外援”,二十世纪中国新文学运动史恐怕就得重写了’。这不光是因为周氏兄弟需要通过丸善书店买外文书,更重要的是他们年轻时东渡日本求学,当时就受惠于丸善书店,”老板为我解释说,“周作人1906年赴日,和鲁迅一起在东京求学。两人购书太多,生活拮据,便考虑联手译书,‘既能缓解经济拮据,又能向国内介绍新文学,可谓一举两得’。”
“我来看看,最早翻译的是《红星佚史》,还是由商务印书馆出的,那时张元济已经在商务工作,担任编译所所长,周氏兄弟这本书可能还是在张元济手里出版的,”我继续往下读,“周氏兄弟得到二百元稿费,相当于半年多的留学官费,‘兄弟俩贫儿骤富’,不过他们尝到甜头后,翻译大部头的《银公爵》(周氏兄弟译作《劲草》)就惨遭滑铁卢,倒不是因为翻译得不好,而是有人先他们已经翻译过此书了。”
“两兄弟由此痛定思痛,决定翻译东欧国家的文学作品,而当时东京书市上甚至连英译本都没有,鲁迅就只好开列书单,托人向丸善书店订购”,老板笑着说,“尹敏志解释说,鲁迅开的‘书单一大张,而算账起来没有多少钱’,估计无颜面对店员,只好托熟人出面。”
“翻译的这些书就结集为著名的《域外小说集》。额,周氏兄弟当时听章太炎的课,学习严复和林纾,故意把常用汉字换成古字,”我对此有些无语,“这也难怪卖得不好,亏损严重啊。”

“不过另一方面,周氏兄弟在翻译过程中,思想上有了很大的变化,毕竟‘看见了被压迫者的善良的灵魂,的酸辛,的挣扎’。今天我们以后视镜视角来看,如果他们当初的翻译事业一路顺利,可能我们就会多两名优秀的翻译家,而少两位新文学的战士了,”老板叹了口气,“因为翻译事业触礁,周氏兄弟也逐渐‘分道扬镳’。鲁迅回到我母校的前身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教书,周作人与羽太信子结婚,继续在日本的学业。早年两兄弟亲密无间合作译书的美好时光终究一去不复返了,但通过丸善书店购买外文书的习惯,两兄弟依然保留着。”
“光这么一件事,说丸善书店对周氏兄弟的人生有影响没问题,但说新文学运动会改写,会不会有些言过其实了呢?”我看向老板,“像鲁迅和内山书店关系也很好,他并不是非得通过丸善书店买书呀。”
“如果把尹敏志的话稍稍改改,说日本古书店对中国新文学有影响,那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了,”老板笑着说,“鲁郭茅巴老曹排第二的郭沫若,也和日本古书店关系匪浅哦。”

古道热肠文求堂
“和郭沫若有关的是文求堂书店呀,”我跟着尹敏志的故事一路往下读,“‘四一二’之后,郭沫若流亡日本,为生计考虑,他不得不在文求堂出版了《两周金文辞大系》,换来了三百日元,这才勉强能在日本立足。”
“根据长泽规矩也的说法,文求堂店主田中庆太郎是个颇为热情好客的人,没少请长泽和郭沫若一起吃饭。田中女婿增井经夫也说郭沫若和田中交情甚笃,经常出入文求堂,后来日军侵华,郭沫若秘密回国之时,一句话没说就把妻儿留在田中处,这种情谊不可谓不深厚了,”老板话锋一转,“但在郭沫若回国后,对田中却屡屡表达不满。好在田中去世后,他和郭沫若的通信保存下来,经过整理可知,两人关系非常亲密,田中不但对郭沫若和他的亲属多有襄助,甚至偶尔还为郭沫若的研究担当助理。郭沫若著作出版后,田中也帮忙在国内打广告,铺设销售渠道。就像你刚才说的,鲁迅当时就通过内山书店购买了郭沫若的甲骨文著作。”
“那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有些好奇,“在网上对于郭沫若的评价一直两极分化,我不明就里,不敢评价。”

“考虑到郭沫若的政治身份就很好理解了,抗战时期自不待言,新中国成立后,郭沫若担任政协全国委员会副主席等重要职务,在中日尚未正式建交的时期,自然不能高歌和一位日本商人的友谊。仅仅强调两人之间顾客和商人的关系,同时多发几句牢骚,在政治上是更保险的,”老板感慨地说,“他终究是个政治人物,连安娜这位日本妻子也只能分手,更不要说田中一介书商了。”
“后来郭沫若访问日本,还特地去祭奠已经去世的田中。这样说起来他也是个赤诚君子,”我继续往下阅读,“原来周氏兄弟也和文求堂有渊源,鲁迅的小说选集,还有周作人的随笔,都有在文求堂出版。”
“另外,《大唐狄公案》的作者高罗佩当时在东京公使馆工作,也曾前往文求堂看书,和田中交情甚笃,田中在德国入侵荷兰时,还特地请高罗佩吃饭安慰他,”老板的眼里难掩伤感,“随着日荷开战,高罗佩也离开了日本,到1951年他再赴日本时,田中庆太郎已于当年去世,文求堂也物是人非了。没过几年,文求堂清空库存,转卖店面,百年老店终究草草落幕。”
“终究做了百年啊!”我想起我们这里许多民营书店,别说百年,很多坚持不到十年就惨淡收场,希望我和老板这家书店能坚持得再久一些吧。

书生的文化抗战
“前段时间我听了一期苗炜和吴真的对谈《战火里的古籍暗战:一本书如何逃过日军掠夺?》,讲的是吴真的著作《暗斗:一个书生的文化抗战》,”老板向我介绍说,“尹敏志书中也提到了这件事,当然吴真的叙述更加完整全面,对比之下,尹文虽然不能说有误解和错讹,但还是有所疏漏的。”
我把书翻到《亦有星星火:从大安到汲古书院》这一章,本章主角是刚才我们聊到的长泽规矩也,他是当时日本最重要的书志学家之一,对中日两地的汉籍均了如指掌,也曾得到日本外务省文化事业部的资助来华购书。当时“古书争夺战”各方势力云集,包括哈佛燕京学社、华北交通株式会社、伪满洲国在内的各路势力均参与其中,为了避免“群趋东邻购国史”这样的耻辱,北平图书馆善本部主任赵万里等人也在积极行动,而另一位书生,时任上海暨南大学文学院院长的郑振铎同样忧心如焚,他联合上海同仁积极购买古籍,参与到这场“古书争夺战”之中。
“尹著提到‘由已经退守西南的国民政府秘密出资’,其实这笔钱就是庚子赔款,当时美国提出这笔钱要专款专用,只能用于文化事业,胡适就和郑振铎商量用来购买古籍,”老板解释说,“后来书籍保存到香港,虽然因为日军占领而被一网打尽,但其实还颇有曲折之处。吴真的说法是这批书原来打算要运到美国保存,特地制作了加以辨识的图章,也就是尹著提到的‘国立中央图书馆考藏’的朱印。等到书籍盖好章,装好箱要运走时,安排的货船运载能力不够,没办法把书全都带走,只好把书又运回港大。等到第二天,日军就入侵香港,这批书再也没办法带走了。”
“幸运的是这批书在战争胜利后又被找到了,又重新回到我国。渡尽劫波书还在,憾无影视叙争斗,”我突然产生了疑问,“长泽规矩也当年应该和这件事密切相关,但尹著说他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到患病去世时也不肯细说。吴真对此有说明吗?”

“其实长泽在这件事里的角色并不光彩,”老板又叹了口气,“当时这批藏书就是长泽等人负责登记整理的,后来随着局势变化,盟军一路打到日本本土。长泽担心盟军也执行‘三光’政策,就提议将书藏起来,避免被发现。事实证明这是个馊主意,书籍还是被发现了,而且朱印鲜红,容不得抵赖。”
“战争年代,长泽终究是个日本人啊,”我不由得想起大半生奉献中国的教育事业,最后“晚节不保”的司徒雷登来。
“长泽的学问人品其实是无可争议的,但人终究是社会的一分子,不可能脱离他的时代,”老板摸摸我的头,似是劝慰,又似自言自语,“不过那一代的日本学人还是很有‘学术为天下公器’这般风骨的,比如上世纪80年代,社科院的王毓铨想读汲古书院影印的《皇明条法事类纂》,日本学者山根幸夫听说了以后,就立马给王毓铨寄了一套过来。”
然而我的眼睛,却被这一章结尾,山根幸夫悼念栗林宣夫的文章给吸引了。
志江夫人曾对我说过,栗林氏三四年前得了重病后,以此为契机对藏书进行了整理。他说藏书最好不要死藏,不然会沦为无用之物,如果能流回古书市场,让广大研究者们重新所用,对于学术研究不是最有益的吗?

变革中的古书店
“虽然学者藏书的流通是件好事,但我一无财力,二无眼力,不敢碰这个领域,”老板自嘲说,“等于是反向的弘文庄了,它只买卖稀见书和珍贵古籍,我反而是只专注于二手新书的。人家可以只接受订购,其他交易,一概谢绝。我是网购可以,顾客来店里买书也欢迎,甚至在店里看书也行。”
奈何大部分来我们店里的顾客,还是冲着我的咖啡来的(这话说得有些恬不知耻了),老板总是卖不出去书。(毕竟我们店里可以一边坐着喝咖啡一边看书,可能不少顾客还以为我们是公益书屋呢)
“其实日本古书店随着老一辈人的离去,新生代也在主动使用网络,吴真在播客最后提到的赴日淘书攻略中,也着重分享了网购的方式,”老板摇摇头,“书店重要的还是它这个载体,网购固然方便,但终归还是差了点什么。”
这点我也很赞同,如果没有这家书店,我也就不会遇到老板,我的人生想来也会大不相同了。也是恰巧,我刚好翻到《大隐隐于市:丛文阁书店》这一章,尹敏志提到他去丛文阁书店的事:
有一次我在里面找了半小时的书,都没有其他人上来,老板也在收银台前伏案看书,我只能听到自己把书抽出函套的声音。楼下重型卡车开过,玻璃窗微微震动,几秒钟后恢复平静,只有抖落的纤尘飞舞、起落。想起钱穆的话:“学问之事,贵能孤往。”感觉又寂寞,又惬意。
但是,看人开店很惬意,自己开店无闲余。书卖不出去,没得收入,现在我们两个人一个变成兼职咖啡师的翻译,一个跟着匠仔脚步,一边做校对,一边送外卖攒钱。
只是书店,我们只能勉力让它维持下去。

日本的古书店同样接二连三地关门,但图书网购似乎不受影响。尹敏志在书的最后,就介绍了雅虎拍卖上的书商汤米,这位神秘卖家的身份在最后被揭露,其实就是光和书房。这家书店背后亦有故事,不过我更关注的是汤米的经营模式,比如用高清相机拍上十多张照片,这点我国的“孔网”也是如此。但汤米还在书旁摆上量尺,这样书籍的长、宽、高就一目了然了。至于目录、出版地、出版时间、藏书章等重要信息,汤米也会拍摄。另外如果书籍是零本,或有破损、斑点、褪色、脱胶、虫蠹等瑕疵,也会给特写或说明。
“这么做人力成本非常大,得是专业的古书行业从业者,同时至少又精通摄影和网络才行,”老板已经不知道今天几度叹气了,“其实我们也做得来的,但没时间啊,钱还是不够多。”
是啊,比如去一趟神保町,旅费暂且不论,去了那里总会买书吧,就算书费我们拼了命省出来,运回来的运费也不是个小数目。
“先攒钱吧,”老板起身拿饭盒,“我换件外卖员的衣服去打饭,再看看有没有比较顺路的单子。”
痴愚总是读书人,我们都只是为了心爱的事物,而苦苦坚持的痴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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