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本到剧本

“拿这本书做文章怎么样?”

前段时间和匠仔研究怎么做一个读书博主。作为“赛博世界的‘书籍摆渡人’”,读书博主如果要赚钱,就要尽可能为受众提供刺激,不断追逐流量和热点,竭尽所能出“爆款”,但我本身并不以此为业,并不怎么在乎收入,只想单纯地根据自己的兴趣寻找小众作品,“炒炒冷饭”。就像读书博主摘菌评论黑塞的《在轮下》时说的:“不必追求权威和主流价值,关键是,你有没有勇气坚持自我,过一种自我决定的生活。

当然,我也希望自己能做点有意思的文章,要是能像陈晓维那样结集成书就更好了。虽然我的旧书店很难收到珍惜的好书,但毕竟还有个精通数据库检索的匠仔不是?

这次我拿给匠仔的书是张在军先生写的《苏雪林和她的邻居们》,这本书还有个副标题叫“一条街道的抗战记忆”。抗战时期,武汉大学内迁至四川乐山,苏雪林一家在1938年就住进了乐山陕西街,虽然“居无定所”,几度搬迁,但在这条街上一住便是8年。在搬进让庐后,袁昌英一家、韦从序教授先后搬来与苏雪林同住,后来凌叔华也搬到附近,“珞珈三女杰”重聚首,成了“乐山三女杰”。

除了苏雪林等人,陕西街上还先后住进了多位武大工学院和文学院的教授学者们,张在军在书中或详或略,均有记述。我本想着前段时间武大在网络上被推到风口浪尖,今年又是抗战胜利80周年,“书生的文化抗战”也是个不错的题目。

“但是你也不能奢望苏雪林是郑振铎啊,”匠仔推了推眼镜,“苏雪林和袁昌英这对闺蜜,除了为前线将士捐款外(据张在军记载,苏雪林将出嫁时母亲给的嫁奁和十余年省吃俭用节约下的薪金和稿费,共计51两黄金,全数捐献给了危难中的祖国。袁昌英同样将自己多年积蓄的一笔钱捐给了国家),更重要的是通过文学创作来鼓舞人心,激励大家共赴国难。”

正如苏雪林接下“政治任务”,写《南明忠烈传》,通过介绍南明志士仁人,“以激励军民的坚贞,发扬其志气,全国团结一气,用以抵抗暴倭,自问对抗战不失为一种贡献”。袁昌英同样通过争分夺秒写作,“在这中华民族精神的大火炬大光明中,贡献一支小小的火把”。除了出版专著《法国文学》,写了散文游记外,还创作了五幕抗战剧《饮马长城窟》。

“《饮马长城窟》和《南明忠烈传》通过数据库都能查到,我先瞅瞅。”匠仔表示他以前都没有听说过袁昌英,正好认真拜读一下她的作品。

李洁如和袁昌英

袁昌英除了文学研究外,也以剧作家身份名垂青史。但相比被专家学者大篇幅赞颂的早年作品《孔雀东南飞》,相关评述对《饮马长城窟》则往往语焉不详,一笔带过。如张在军在书中也只是点到这部剧的名字而已。据陈学勇说,袁昌英的女儿杨静远曾在多家图书馆查询,几经周折才在某单位资料室找到。幸亏此剧本已经收入在数据库中,让我和匠仔能一睹此剧文本。

这部剧本由正中书局在1947年1月出版,主题是讴歌抗日英雄,但这位抗日英雄是由委员长亲自嘉奖的国军团长。剧中多次提及领导抗战的委员长,也并无不恭之语,最后更是以“委员长万岁!万万岁!”收尾。(匠仔指给我看,扫描版最后这行字上打了大叉)无怪乎苏雪林作为袁昌英挚友,也批评此作“它只能算作一种宣传品”(《中国现代小说和戏剧》)。显然,这部剧由于其内容,已经不太可能再演出了。

但这部剧本身其实如陈学勇所言,“很可以说说”。因为剧本虽然有局限性,作者袁昌英也没有看清楚历史的动向(或者说没办法在作品中表现出来),但其讴歌的民族精神,仍然堪称一曲正气歌。剧中主角袁梦华“饮马长城窟”,身负重伤,奋勇杀敌,面对诱惑和刺杀矢志不移,一心报国,堪称“将军赋采薇”。整部剧以袁梦华寄给妻子李洁如的信开篇,他在信中即手书《饮马长城窟》,李洁如不但自己吟诵,也教导儿子学习这首古诗,勉励幼子继承父志,做一个顶天立地、矢志报国的男子汉。

相比完美男主袁梦华,李洁如作为妻子,不但戏份最多,身上的戏剧冲突也多。在接受老同学好意进入银行工作后,她担心丈夫安危,一度挽留他留守后方,但最终经过思想斗争,同丈夫一起奔赴前线。

“在动荡时期的繁忙工作中,袁昌英还要抽时间创作剧本,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从自己和身边人取材,”匠仔从网上搜到苏雪林的日记,指给我看,“苏雪林说,‘黄文靖(安排李洁如进银行的老同学)对李洁如表示同学时代爱慕之情,乃指袁自己与×××之爱。此爱我屡闻兰子(袁昌英字)当面对我说过,又在其《山居小品》或《四十自述》中见过,至描写之细致生动,则以此剧为首。’(苏雪林1982年3月8日日记)”

“这个某某某指谁,苏雪林没说,但肯定不是袁昌英的先生杨端六,”我翻开张在军的书,找到了一处“证据”,“他们的女儿杨静远就说父亲‘不懂浪漫,缺乏诗意’,‘无法深入她(袁昌英)的内心世界,不能满足她对两性情爱的期冀’,‘难得有共同的话题和深层的交流和共鸣’。”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的人生价值准则是一致的,都有爱国情怀,对社会、家庭、事业也都有高度的责任感。另外,袁昌英也有苏雪林等好友,”匠仔接过我手里的书,找到了另一处“证据”,“陈源和凌叔华的女儿陈小滢回忆说,袁昌英、苏雪林有一次来找凌叔华散步,不让陈小滢跟着,‘说她们要讲年轻时候的恋爱故事’。就是不知道这个恋爱故事,是不是袁昌英和某某某的了。”

“苏雪林在日记里还说,1949年前,‘某公(或为周鲠生)为武大校长,为左派学生所欺骗,不愿随政府来台,兰子亦不来台,或由不忍离开××有关,爱情关系人生否泰大矣哉!”匠仔感慨说,“后来袁昌英在动荡岁月里去世,苏雪林写了《哭兰子》回忆挚友,里面提到袁昌英曾对她谈及写作的意义,但是爱情的意义,只能让袁昌英在作品中为她虚构了。”

墨云波和苏雪林

墨云波是《饮马长城窟》中李洁如的同窗好友,陈学勇评价她“有颗金子般的献身国难的赤心”,剧中,她“蔑视张秀珠、挫败田淙溪、推动李洁如”,同时“自己率先剪短秀发,换上戎装,巾帼形象光彩夺目”。但当墨云波出场时,熟悉袁昌英的人恐怕一眼就看出,这不是写的她的挚友苏雪林吗?

墨云波初登场时,剧本称:“她是个潇洒磊落,豪放不羁的现代女性。虽是蓝布衣服,中等身材,但是活泼的举止,豪爽的言语,高贵的心灵,却处处表示她那非凡的身分。”李洁如和墨云波见面就互相打趣,称她“老先生”,墨云波也作弄老友,故意“撒赖”说自己是来散心享福的,不肯帮忙买菜,也不愿辅导孩子功课,但其实她早就准备好了肉和蔬菜,特地前来改善老友和孩子的伙食。

“这一幕中有几处关于墨云波的细节,确实和苏雪林的生平对得上,”匠仔仔细读着剧本,不时和张在军的书对照着看,“墨云波逗李洁如的孩子雪宝,给他变魔术,把肉和菜拿出来。雪宝还以为是小鸡小兔,不太高兴,墨云波安慰他说,‘将来也许有一天会变出三只小鸡儿一只白兔送给你玩’。现实中的苏雪林在乐山也在菜园里建了鸡舍,后来和袁昌英等人合住时,家里也养了小白兔、小猫和小狗,这些袁昌英自然清楚,作品中也可能就自然而然地提到了一笔。”

“这一幕墨云波和李洁如准备做菜时,还念了一句李煜的词‘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这也符合苏雪林古典文学研究者的身份。紧接着另外两位角色张秀珠和黄文靖接连来访谈事情,墨云波就先带雪宝出门,还给他买包子吃,”我又翻开张在军的书,“苏雪林本人因为家庭原因,没有孩子,对杨静远、陈小滢等挚友的孩子格外爱护,对他们也报以很高的期望,比如给陈小滢的纪念册题词,不写格言赞语等陈词滥调,反而殷切地盼望老友的女儿‘能打破名父母之下难乎为子的成例’,其赤诚之心可见一斑。”

“在第一幕中,墨云波似乎还是个独身主义者,自称‘我只不过是个无挂无虑的自由人罢了’,对于婚姻,则是一副‘像我这种硬骨头,不结婚固然强,结婚也不一定不强’的态度,这似乎也是苏雪林在自己婚姻生活中的写照,张在军就称她‘女汉子’,”匠仔笑道,“但是袁昌英还是给墨云波安排了一段缘分,剧中墨云波离开后方,加入前线的妇女工作团,和团长参谋岳秋云成了一段良缘。”

“墨云波在剧中,除了点醒李洁如外,还要充当袁昌英的‘嘴替’,宣扬作者逆时代风尚的婚恋观念,比如她说‘我说婚姻不在乎旧式新式,就看意气相投不相投,情感真挚不真挚’,‘旧式结合的家庭,倒也无所谓不可’,”我又从张在军书中找到一个例证,“‘珞珈三女杰’中,苏雪林和张宝龄是完全的包办婚姻,袁昌英和杨端六是‘半包办’,只有凌叔华和陈源算得上是自由恋爱,但这段婚姻也未必算得上幸福。1943年陈源离开武大赴英,女儿又要上学,凌叔华并无公职在身,一个人孤单冷清,只好常和挚友苏雪林、袁昌英相聚,并以绘画自娱。袁昌英可能也是从自己和挚友的婚恋中得来的感悟,才一反五四以来的追求自由恋爱的风气,更加强调男女相处的本质。”

“现实中苏雪林的婚姻自然算不上幸福,她也未到前线工作,但她通过《南明忠烈传》《屠龙集》《蝉蜕集》这些作品,激发国人的爱国热情,号召大家以国为重,共赴国难,”匠仔的手指一行行划过书页,“她本人年纪大,身体差,但她写了一封热情真挚的信,鼓励甥侄从军,称得上身体力行吧。”

“那我再读读她的《南明忠烈传》,感受一下她的拳拳之心。”

“那下回再接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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